江南水乡,自然是以水多出名,于是很多人便傍着水做着营生。
外公、外婆少时,家里就都是做河蚌生意的。一条摇摇晃晃的小木船,两只深谙水性的橹,即是一家子生活最大的依仗了。外婆小时候一直是向往新衣裳的,只是那个年代的中国太过动荡不安,日子过得很是清苦,最好不过填饱肚子罢了,哪里有闲钱去给孩子多扯几?年幼的外婆是知道的,她并没有对母亲提出请求——那个年代的孩子都被迫早早体味生活的艰辛,懂事得很——只是天天穿着一身蓝衣裳,在帮完大人的忙后坐在桥头,等那个外出的人驾船回家——一道小小的蓝色身影,成了那座桥上一道不变的风景。
后来,外公外婆结婚了,有个两个孩子,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外公子承父业,去捞蚌,家中的孩子又太过年幼帮不上忙,于是家中里里外外的琐屑便落在外婆身上。喂鸡,种田,下地……甚至偶尔还要磨面。家中的那盘石磨脾气挺倔,非得外婆推得大汗淋漓、满面通红时才肯洒下白面。一圈一圈,推出了一家人粗茶淡饭的岁月,推出了外婆的白发,落在她陈旧褪色的蓝衣上……
后来,外公外婆的身形佝偻起来,两个女儿分别成家,我也出生了。此时的生活条件比开始的清苦年代好得多了,外婆的担子也卸下大半了,她开始想,自己要不要买件新衣裳——先前为数不多的几件经历了漫长岁月,已经松松垮垮不成形了。
只是就在外婆思前想后终于要下定决心的某一天,一片阴云悄无声息地笼罩过来:我的老太,她的母亲,患了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
那时的我已经记事了,潜意识中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也就沉默地随着外婆稍显慌乱的步伐来到一个低矮的小屋前。进屋后,见到的一幕让我心头一震,现在想起心里还是钝钝地痛:老太目光茫然,动作迟缓地摸索着一把高低不平的木椅,机械地坐下,呆愣了许久,又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我们时稍稍停顿了下,复又移开,像在看一团空气。吃力地弯下腰,把一个装着冷水的脏木盆拖到脚下,缓缓抬脚。眼看那还穿着袜子的脚就要伸进盆中,忍耐了许久的外婆忍不住快步走去,把盆甩开:“你的袜子还没脱!”那声音隐约含着怒气。老太努力眨了眨浑浊的眼睛,迷茫地望着外婆,不解为何这个“陌生人”会呵斥她,但她还是照做了,像个听话的木偶人。外婆忽然就爆发了,她嘶哑着嗓子,双手握拳颤抖:“你不是从小就教我袜子要脱掉再洗脚吗?你不是总不让我用冷水洗脚吗?你不是总心疼布票不给我做新衣裳吗?我听你的,全听你的,新衣服我不买了,你想起我好不好……”压抑的嗓音带着一阵哭腔,最后几句她已泣不成声,从哽咽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啜泣声。老太听着,先是愣愣的,忽然轻拍外婆道:“不哭……”神情温柔。外婆惊喜地看向她。可下一刻,老太的表情一变,重又变得如迷雾笼罩般恍惚,只是这回眨眨眼,一串眼泪掉下来:“你是谁?我怎么哭了?快走吧,我在等我女儿回家呢……”心里的弦好像“啪”地断了,泪水决堤般从外婆脸上一泻而下。
老年痴呆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深藏在心中的爱是永远无法被磨灭的。
后来老太还是去世了,七十多岁的生命在当地算是“高寿”了,只是在出殡的人都对外婆说:“老太寿终正寝,没有受什么大苦,儿女又这么孝顺,一辈子值了!”外婆始终木着一张脸,凝视着身上发白的蓝褂子,一言不发。只有我明白,外婆还是放心不下九泉之下的老太,怕她找不着回家的路……
现在的外婆六十多岁了。她生活得很好,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为一年吃几次肉而发愁。但她固执地不肯多买衣服,甚至还保留着那几件破旧不堪的蓝布衣裳,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压在枕头下,视若珍宝。
评语:文章以外婆的蓝衣裳为触发点,刻画了一位勤劳、朴实、能干、孝顺的外婆形象,字里行间传达了对外婆的爱戴和崇敬之情。文笔流畅,感情细腻而深沉,有些语言表达很见功力,如写外婆磨面的语句:“家中的那盘石磨脾气挺倔,非得外婆推得大汗淋漓、满面通红时才肯洒下白面。一圈一圈,推出了一家人粗茶淡饭的岁月,推出了外婆的白发,落在她陈旧褪色的蓝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