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翅老人》呈现了人们这样一种习以为常却还未引起一定警觉的心灵状态——对充满陌生感及指向性并不确定的新生事物的习惯性观望,用没有接近或者接纳欲望的充满距离感的眼光,对待出现在生活中或者心灵中的有可能带来真正的精神丰富与灵魂深邃的事物。
13根钉子搭出一个难度极大的结构,众人尝试分钟后告诉测试员此结构是否能够建立,不到分钟,一半人放弃,然而公布测试目的时原不是要测大家智商,而是测试当面对一个答案不明的未知时,有多少人还会采取积极主动的态度。如果有个人来给受测者一个明确的此方案可行的结果,也许大多数人就可以坚持尝试满10分钟。推而广之,如果答案已经确定是通往幸福希望还是通往失败绝望,我们便很容易采取一个相应的果断态度,用明确的冷漠拒斥或者热情接纳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然而当事物像巨翅老人一样以没有确定性结果和未来的方式出现时,我们很少会去做尝试性努力。
如同贝拉约夫妇用一个笼子一道栅栏隔开了巨翅老人和来看热闹的人群以及他们自己的生活,观望正表明了这样一种刻意建立距离感的态度。整理一下贝拉约夫妇这个巨翅老人的直接接触对象的心里接受情绪的变化脉络,我们可以发现,从一开始陌生惊吓,“贝拉约被这恶梦般的景象吓坏了,”到后来的戒备,“贝拉手持警棍整个下午从厨房里监视着他”,再到夫妇好处捞尽人们热情退却的冷漠,“贝拉约的院子又恢复了三天前阴雨连绵、螃蟹满地时的孤寂”,再到老人变成夫妇家庭不带感情色彩的习惯性存在,“后来他们就忘记了害怕,逐渐习惯了这种瘟疫”,一直到最后埃丽森达看着他又长出羽毛来飞走的如释重负,这整个过程都是在不以融合为渴望前提的观望态度下完成的。夫妇面对这个突然来到的“天使”,面对可能带给他们好运的新生事物,在苍白粗砺的生活置于人们内心的习惯化的反应中,在心灵可以伟大也可以平庸的选择中,几乎没有悬念地选择了平庸,选择了对“天使”的观望和保持距离,也许人们太高估了自己心灵对不平凡事物的接受能力。巨翅老人的出现恰如一块试金石,简单试出了人们被生活的平淡所遗忘的心灵选择更倾向于接受哪一种状态,是充满热情地接纳还是墨守成规的沉溺苍白;老人的出现也给了人们一次可以选择心灵丰富与伟大的机会,然后在被内置的对平庸与世俗的妥协中人们几乎本能地采取了对老人的拒斥。他们排斥他利用他,厌弃他习惯他,但是没有用行动去真正地对他付出爱,付出充满感情的接受与尊重。在他重生前几近死去时夫妇表现出的担忧,我不敢说这里面关心指向全都是对老人的,更多的,是对他们自身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状态的担忧,是对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发生变化的担忧。
小说中的这一段值得注意“那些消遣娱乐胜于慰籍心灵的奇迹,因为早已大大降低了天使的声誉,而蜘蛛女孩的出现则使天使完全名声扫地了。”在这里作者详细描述了另外一种被投注了极大热情的观望,即人们对新鲜的,更具感官刺激的蜘蛛女孩的观望,显然,两种对异于自己平常生活的事物的观望完全不一样。在这里就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人们仿佛对蜘蛛女孩更有好感,观望里带有更多的恻隐同情,而对老人的观望却是充满着戒备和距离感的。我对此的解释就是因为蜘蛛女孩是作为一个被我们确定了的相对安全的对象出现在生活中,她不具备打破生活一般形态的作用和这类作用的可能性,她仅仅作为一个被生活观赏的对象,是死水一般的生活可以把握可以控制可以溶解的,她不会来撼动这种死寂。她以娱乐大众的面目出现,给人们带来的新奇的刺激让人们可以一方面安于平常生活一方面又获得充满安全感的快感。然而老人显然不一样,因为他具有涉及生活破坏生活本身的可能性,他是一下子就落进生活里的,落进一个本来“灰茫茫的混合体”的生活,他的出现就打破了人们的生活和他的两不相干,他成了生活充满陌生的不可知性的一部分。一旦如此,人们对他的“看”就无法和他们看到一个纯粹的外在于他们生活的新鲜事物一般性质了。
马尔克斯的不少中短篇小说都着重描写某个人群苍白到几乎死寂的没有波澜的生活和他们对这种生活近乎迷信的依赖与迷恋,这样一个人群,没有信仰,没有理想,也没有对接受变化与生活新鲜事物挑战的渴望,甚至对于他们惯常生活没有出现过的和以往经验没有遇到过的事物及情况,或者是头脑里疯狂里的念头,给予不容置疑的拒绝与排斥。在《疯狂时期的大海》中最先闻到若有若无的疑似大海传来的玫瑰花香的人被认为是疯子,而小说最后当托彼亚斯提起他在海底看到的关于几百万朵花的奇观时又被认为是不可理喻,妻子求他“看在上帝的面上,现在别再提起这些事了。”同样的对于不平凡的拒斥也表现在《兰彼罗的眼睛》里,这篇几乎没有什么情节的小说最后写到“你是唯一的一个醒来后不记得梦境的男人。”也许不是不记得,是记得又有何用,一样是淹没在平凡琐碎被习惯了的平庸生活里,梦境和现实生活终究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世界,无法互相影响互相渗透,梦境无法被现实接纳,所以即便记得又意义何在?
巨翅老人在某种程度上恰如一个异于现实世界的梦境,不一定有完全美好的形态,却能带来不一般的新鲜感受和通往更为深邃美好的可能性,然而正如梦境无法被平淡的现实世界接纳,巨翅老人的命运也是始终无法被人类正常的生活纳为一份子。
老人最后复活飞走正喻示着人们终于失去了让自己心灵变得伟大的一次机会,而且,在几乎不自知的情况下。看到老人离开,埃丽森达是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对这个家庭来说,一切终于又恢复平静,恢复到了之前的让人习惯的常态,没有人意识到,一场心灵的洗礼正被自己悄悄错过。阳光下的起飞可以看作是一个积极的上升形态的行为,但我所理解的飞走也表示着老人自主选择的离开状态,当我们抛弃了这唯一的一次难得的让心灵伟大的机会,我们便也被心灵伟大的可能性抛弃。人们没有认识到巨翅老人的价值,但并不意味着这价值会自行消解,是人们的眼睛没有看到,却并不表示这价值不存在,故而老人最后没有死亡没有消失,则是以一个起飞的姿态彻底离开了仍然蒙昧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