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秋天是喧闹的,金黄的玉米,洁白的棉絮,硕大的地瓜,以各种色彩和形状装点着秋天的田野。每个人都很忙。这忙是等来的,也是盼来的,穿越春的惊蛰,穿越夏的滂沱,忙手忙脚把收成归拢起来,挂在山墙上,或圈进围囤里,静静等待冬雪的降临。
我也很忙,无论秕瘪还是充盈,都会是我的期待。这种心情庄稼知道,每次站在田埂子上总希望拔节的声音再清晰一些,再响亮一些。光有爱是徒劳的,即便一日三焚香也不能感动上苍。所以,我把土杂肥运了出来。它们是秸秆和人畜粪便的混合物,曾经作为粮食被消化,然后积蓄着最后的热能,重返到田地,刺激着庄稼的每一根神经。我还浇过水。土地很饥渴,像人大热天从脚手架上下来,身体需要一些清凉的补充。我喜欢听土地喝水的声音,滋滋,滋滋,大概像醉鬼三爷,抱了一瓶子老白干,从蒜地里顺手揪下一根蒜薹,顺势把自己灌醉在地头的麦秸垛旁,流着哈喇子做梦。
秋风不用预约,从西北吹来,干枯的草茎和金黄的叶子被赶来赶去。有的刮进了一片洼地,纠缠在一起,再不能飞翔。有的直刺着冲进小河里,晃晃悠悠去了远方,远方是哪里?没人知道。到后来,秋风又钻进了我的脖颈子,裤腿和袖口,最后汇合在一起,告诉我秋真的来了。是深秋。
深秋的乡村几无景可看。天更高了,没边没沿;云更淡了,袅如青烟;叶子都落了,在风里打着回旋,与另一片叶子互诉着遗憾。我该站在哪里呢?粮食都静静地停泊在院子里或封进了围囤。燕子们走了,剩下一个空空的巢窠挂在屋檐上,一只壁虎慌忙爬了进去,仿佛寻找到了一种温暖。院子里的树也落尽了叶子,直挺挺地高出了房檐许多。麻雀是不走的,叽叽喳喳地聒噪着,商量着从谁家谁家窃一些可以越冬的粮食。
门被风一吹就开,灌进来些风,也放出去我的脚步。是啊,没有什么季节比现在更让人轻松。不用忙着播种、浇灌和收获,力气都出走了,人如空壳般就这样飘着荡着,来到了庄稼地。甜霜苦霜也不知下了几回,草们也落败了,或者叫沉睡,近处远处,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原野。
按说,收获了应该满满的都是喜悦,可粮食不能陪人说说话,也不能唱俚俗的酸曲。除了粮食大约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罢?我这样想着,却寻不到答案。身子轻飘飘,步子轻飘飘,连同能听能看也能勾三股四玄五的头颅,也跟着化成了虚无。风霜都来了,所有深秋的表征已显露无疑,还有谁会走出来,在这空旷的田野里打听什么消息呢?
秋雾散开了些,有人赶着羊从洼地里上来。羊们大都没低下头——草已经枯萎了,机械或自如地走着,茫然的目光投向岁月的深处。有拾粪的,应该是个老汉,佝偻着腰,尽管一切事物都已无处躲藏,他的腰还是躬了下来。是为了让粪箕子老老实实地挂在肩上,也为了不错过他要寻觅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的老年会是什么样子,但村子里总有很多人成了老汉的模样。踏着秋风,撩开晨雾,把风霜踩在脚下,追寻着别人的,或自己的脚步。
是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年轻人的脚步可以走得更远。我却没有,村子挽住了我的双脚,庄稼诱惑我走进田野的深处。没有什么值得抱怨,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来路或归途。娘说:该种时种,该收时收,人就有股子活泛劲儿。我接过犁杖或锄头上了路,和那些庄稼成了亲人,听它们沙沙地在风中穿行,看它们在滴滴答答的雨中接受洗礼,和每一片叶子成为了至交。我知道,它们不会欺骗我,不会象外头的风雨雷电,陌生,近乎无情。
可庄稼还是走了,剩下一地空旷给我。所以我有些茫然,面对岁月的留白,不知怎么去填充。
需要填充么?记忆里浮现出一幅浅淡的水墨画图。村子和树木在墨色里隐藏,薄薄的雨雾斜织着散乱的飞白,还有一些白,空无一物。我想,不会是遗忘罢,试图粘贴上一些生动的事物。当然,你会知道结果,那想法多么愚蠢可笑。就如一个清丽的女子,忽然点了胭脂,让人莫名其妙。
我的水墨黑白渐渐被定格,在那个秋天的清晨或黄昏。什么时辰并不重要,日头在东在西都是一个圆圆的画饼,没有光芒,也没有热度。但能量是不可或缺的,尽管不能描绘。就长成一棵树吧,一棵落叶的树,在村子的前面张望一地的空旷。我是不需要的,只需将浅浅的身影斜在画幅上,可以向东,也可以向西,在空旷的田野上四处游走。别人也可以出现,毕竟村子里不止我一个人居住。娘的影子端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拢一下花白的头发,望着我归来或远去的方向。村前的那条小河不可以没有水,几只鸭子扑棱棱从弯曲的线条里爬上岸来。这是我多年前的一幅水墨。在深秋。
人有时很容易走进一些空旷的岁月,不是无奈,也没有强迫。当你逼真地站在一片空旷之中,千万不要惶惑:生命有四季,人生有春秋,没有谁能活在永恒的春天,也没有谁会永远站在孤寂的旷野。
我走出那片空旷,也许还会进入。不是约定,就象那个深秋真实的风,钻进了脖颈子、裤腿和袖口,终于汇合在一起。
我知道,依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