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中一位母亲禁不住孩子的哭闹,把一块饼干嚼碎了,嘴对嘴地喂给孩子,那小家伙立刻不哭了。看到这一幕更使我迫不及待地要见到母亲,车啊,快进站吧。只有短短半个月的假期,我多想和母亲多待一会儿啊! 还未下车,我就已看到在寒风中站着的父亲了。我能认出父亲,是根据那件旧大衣。父亲黑瘦了许多,头发几乎掉光了。父亲见我下车,嘴唇动了一下,却欲言又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兴奋地讲着学校里的事,父亲背着我的行李,喘着粗气,只用简单的“嗯”字回应我。进村以后,我发现乡亲们跟我打招呼时热情了许多倍,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没多想,只想着现在母亲一定像往年一样在家里炸豆腐,宰鸡,勒篦子,焦急地等我回来,这样想着,脚步迈得更快了。啊,快到家了。“怎么样,能下炕了吗?”有乡亲突然问父亲,父亲有点慌乱地说:“嗯,好多了。”我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我马上想到了,便问父亲:“我娘,又犯病了?”父亲点点头,又摇头:“不是……” 我发狂地奔进家门,母亲没在院里择辣椒。我推开屋门,立刻,一股浓浓的药味钻进鼻孔。“娘!”我喊了一声,扑到里屋的炕上,看到了母亲。母亲半躺着,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母亲的脸胖了许多——那是浮肿,额头上留着用过火罐后暗红的印痕。柜上满是输液的药瓶,屋梁上挂下一根绳,系着药瓶,瓶里的气泡均匀地往上冒,液滴一滴又一滴静悄悄地流动。炉上熬中药的砂锅噗噗地冒着热气,哥正守在炉旁,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端着书。我呆愣住了。母亲冲我笑了一下,我带着哭腔一头埋进被子里:“娘,你怎么了!”我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哭起来。 我是个大傻瓜。半个月前,母亲就被送到医院做手术了。那天是星期天,我按照惯例给母亲打电话,好长时间没人接,我很诧异(因为母亲总是在星期六晚上睡觉前把电话挪到枕头边上,我的电话铃像旨意一样,响一下母亲就起来接电话)。再拨一次,等了好长时间,才有人接了电话,带着朦胧的睡意问:“谁呀。”我听出来了,这是邻居的大婶。我问,母亲呢。她说:“你爸***都到城里去了。” “城里?都去了?” “是。家里的活干完了,他们到城里看看你姐去,玩几天。” 我迟疑了一下。 对方又说:“没什么事,就是玩几天,过几天就回来了,没什么事……” 只要我稍微聪明一点,就会注意到大婶的话有多么不自然。可是我竟没有听出来。我更没有想到我打电话时母亲正躺在手术台上! 我马上拨通了姐的手机,姐说母亲还没睡醒呢,等她起床再打吧。后来才知道姐当时正站在走廊里,父亲正在手术室外徘徊! 当天晚上,我再次给姐打电话,我听到姐跟我结结巴巴地磨蹭时间,我说我想听听母亲的声音。姐说:“我在厨房呢。”“娘呢?”“娘……在里屋看电视呢……”我听到电话那头门的开关声、姐的脚步声,甚至街上的汽车声、人声。我固执地要和母亲说话,姐说好吧。良久的沉默后,我听到母亲唤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刚要说话,姐就接过电话连连问我学习情况,身体好不好,我被姐问懵了,就放下了电话。我是多么不懂事啊!姐当时正在医院对面她租的小房子里给在医院的母亲做饭,她是一边跟我说话一面过街跑到病房里的。天啊,刚做完手术的母亲是用了多少努力才攒够了唤我一声小名的力量!如果不是姐及时打岔…… 我望着母亲的脸,泪水再次流出来。母亲,我是个傻孩子! 寒假的前几天,我总是坐在炕边,茫然地看着药瓶里的液体静静地向下滴。从来探视母亲的乡亲们口中,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母亲有头疼的老毛病身体哪有不舒服都会引起头疼。一天,母亲择了一盆辣椒,又洗了一堆衣服,渐渐感到头疼得厉害,肚子也像刀剜一样。母亲以为还是老毛病,所以没在意。可是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在晾一件衣服时腿一松晕了过去。母亲很快醒过来,自己躺到炕上。母亲又一连昏厥了好几次,父亲见这次母亲病得不同于以前,忙请来村里医生,人家说恐怕不行了,到城里去吧。母亲是很怕死的,她说:孩子们都没在身边,两个小的还上着学,我要是死了他们就没娘了,就上不了学了…… 母亲被乡亲们送到城里的医院,在城里工作的姐陪母亲作检查,得知母亲的病是腹中长了肿瘤,很常见,本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母亲的情况很特殊。母亲的瘤子比一般的大一倍,成葫芦形,要做手术自然小小的县医院没把握,而且母亲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手术。母亲终年劳累,心脏、肾、胃等器官都有多多少少的毛病母亲像一台因超负荷而报废的机器,禁不住大修了。 做手术需要病人的配合,母亲一开始心疼钱,不肯做,后来姐哭着说让母亲想想哥和我。母亲终于答应了。她说,不做就准死,做了就有几天活头,多给孩子们当几天娘。按理说,手术前应该是家人都围在母亲身边的,可是母亲坚决要瞒着我和哥。她请求所有的人替她瞒着,为的是让我们在学校踏踏实实地学习。 “可要照顾你兄弟妹子啊。”母亲做手术前对姐说。母亲大概是把这句话作为遗言了吧,尽管她没明说。 我回来了,母亲能看见我了,母亲笑了。我却在心里痛哭。母亲,您好伟大!当母亲浑身插了管子,生死难测时,她想到的是她的孩子。当母亲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剂缓缓注入她的体内时,她那渐渐混沌的头脑中始终有一丝清醒为儿女留着! 母亲,您现在怎么样了?开学那天我在院中把行李绑上车子,一抬头,看到您正艰难地坐起趴在窗台上看着我,母亲,您那充满爱怜的眼神在我脑海中定格,化成一盏用爱的光芒笼罩着我的灯。 保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