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像是上了一抹冷涩的石灰,混合些雨点,发出了醒人的水泥味。不过好的是今天没有蚕虫的聒噪,本可以趁次清净安安心心睡上一觉,然而他却睡不着,将脑袋倚在水泥墙上凝向窗外,他知道雨季就要来了。
以往的每年这段时间母亲总会给他准备一件崭新的衬衣,一年也仅此一件,所以他总是格外珍惜,穿的都是前年的。而此刻他身上的这件脏的发黑的蓝色体恤是舅舅去年的时候从城里回来时专门量身带给他的,上面那串长长的英文字母现在已经形单影只地剩下一角,残缺地吊在布满孔洞的衣面上,他也不撕掉。棉料此时勒显出他胸前的轮廓,他看着自己的胸膛竟然也像舅舅那样挺起来,他抿着嘴拉拉嘴角,两袖紧紧夹在腋下,却露出了半个肚脐。
这个适合睡眠的中午没睡的只有他和他的舅舅,狭小的宿舍里充斥着浓烈汗臭味和昨晚的剩菜味,他抱着双腿坐在落地窗前,听着此起彼伏的工人们的鼾声,以及舅舅的叹气。他将头转向舅舅,看着舅舅那双短粗的糙手的指缝间夹着一支老板昨天从裤兜里掏出的褶皱香烟,枯涩的瞳仁里透不出丝毫光亮。他依然忘不了跟舅舅谈话的老板那将上衣滚圆的肚皮,下半截就像他一样露出半个肚脐。
他磨磨蹭蹭地从上衣兜兜夹出一根黑烟后又从裤兜掏出一根递给了舅舅,舅舅笑迎,那种只有在灶前猫见到狗才会有的小心翼翼,到相较之下,老板那硬拉着嘴皮笑的面孔让他不禁微微一颤,他不知道什么人会这样笑,因为在这之前,在舅舅将他带到城里来之前他从没见识过这种令人生畏的笑容,他窃想城里人也许都是这么笑的罢。屋里的光线暗了,看不清舅舅面庞。
“啪啪,哒……”一阵轻扣窗沿的脆响将他的目光再次聚向窗外。雨像是串串长长的丝线,拉扯在这天地间,拉扯着他和舅舅的心弦。
母亲在他临走前给了他她这些年卖粮食省下来的几百元钱,他攥在手里,也不推辞,只是紧紧攥着,直到他探出的头望不见村头的歪枣树,身旁的舅舅将他连肩拉下,嘱咐他别把钱捏烂了,好好收着,别丢了。此刻,他才就着汽车发动机的阵阵轰鸣声靠在舅舅坚实的胸前轻声抽泣起来。
母亲是不愿他来城里务工的,因为她觉得孩子还小,去城里还太小了,因为他父亲在他很小就去世了,失去了主要劳动力,这个家就没钱供给他的学费,于是他很早便与书本无缘了。除了每个雨季给他做件像样的衬衫,她已无法给这个孩子更多。
可最终败她给了孩子的执意,他离家的前夜,下了很大的雨,雨声混合着母亲的低声啜泣和织布机的声音,那夜他却睡地很熟……
临走时母亲将衣物递给他,不抬头,身体微颤,待他的手接过:“今年雨季来的特别早,天气凉了,多穿衣…给…这是娘今年给你做的衬衣……”
“阳子,阳子!”舅舅轻声唤他,一直望雨的他方回过神,舅舅做了个招他过去的手势,“今年雨季来的特别早,工期想必会拖延,我昨天已经跟老板说了请两天假带你回家看看……等这……”“不!不!我不回去,”他愤然而起打断了舅舅,声音很小,但是却很坚决“挣不到钱我是不会回去的!”舅舅方才柔和的眼神立马严肃起来,那对瞳孔显得异常有神采,显示出比他还要坚决,“这是你的工钱”……
他知道拗不过固执的舅舅,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反抗只有低着头,咬含着嘴唇,支吾着……
“你看到阳子了吗?”那人摇摇头,“你呢?”,这人说“他昨天还在那呢!”,“哎,今天就没人了,四处都找遍了,他能去哪了?”舅舅红透了脸,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裳,“城里那么大他能去哪里?”
方才晴烁的天阴沉了,工地停工,舅舅的身影闪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今天的人们除了按部就班,吃喝玩乐,印象中有个满头污泥,衣着褴褛的男人逢人就问:“你看见了一个穿蓝色字母体恤大概这么高,头发偏黄的孩子了吗?”
雨水在天空停留了太久太久,终于也落下了……
“啪!”舅舅的手重重打在了他方才欢喜的脸上,“你死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说着舅舅再次高高扬起他粗糙的手——
“这是什么东西?”舅舅瞧见了他手中的红色口袋,“拿来!”舅舅的语气平和了一些但是也多一些疑惑。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支支吾吾,“这是…这…这是……”舅舅夺过红口袋,扯开一看,是一件男士T恤和女士衬衫,洁白色的衬衫像是舅舅新刷的白墙一样干净,这是他给母亲的,而另一件深蓝色带有字母的体恤是给舅舅的。“这是你自己的钱买的?”,舅舅眉头依然紧锁,“这是我买给你和我娘的,你给我买这么干净的衣服,你都舍不得穿,所以我…所以我……那件带字母的蓝色体恤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所以……我”,“那你为啥不言语一声,害得我好找,大街上人都跟看傻子一样看我。”
舅舅的语气渐渐平缓,可依旧严厉。“我写了张纸条,放你桌上,就在早上给你带的包子旁边。”舅舅的眼光投向了还没来得及动口的包子,是凉的但心里却是暖暖的,舅舅用他男人的宽大的糙手抚向他布满泪痕的脸颊,终于浅浅笑笑,“以后不许这样了!这钱是留给你……”
雨声渐作,他和舅舅一起坐上了末班大巴车,他依偎在舅舅的怀里沉沉睡去,忘记了这一年的心酸苦闷,忘记了起早贪黑的工作,他也能马上见到母亲了,他想看看母亲穿上衬衫的模样……
混合着雨季的雨声,夹杂着大巴的颤响,舅舅的眼睛渐渐湿润了,他仿佛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