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太阳的红晕已一圈一圈泛出,还有两三圈的金边,仿佛被人用线笔细细地勾勒出来。山的那一边围成一个朦胧的圈,让我想起了祖母眼角的我从未读懂的笑意,还有那个遥远的午后,连同她无法命名却也立体鲜活的一生……
这是个眉目慈祥的女人,爱笑,常露出没有门牙的齿坎;长发及腰,但已青丝渐白。她每天都会地将头发梳好,盘起,再戴上清香的菊花和那半旧的发网。迎着清晨的阳光,满足地窥探这个年轻的世界。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女人。经常自己摆上一张小桌子,分好四分棋牌。并摆四张小凳子,自娱自乐的打着牌,还不时发出呓语之声。或是品着她的茗茶,加上一段带有闽腔的介绍。看起来很惬意。
午后,阳光正好!
我背着吉他路过她的小院子,瞥见了她宁静的面容。她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小分裤,呆呆地坐着,脸上被阳光晒得泛起了红晕……我走近向她招手,她才缓过神来:“我刚想搓澡,坐着坐着就忘了。呵呵,老了!呵呵呵……”于是我帮她擦了擦背,穿上碎花的衬衣,并打算帮她整理整理房间。
屋子里还是以往的陈设。红木柜子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的留声机也被擦得锃亮,就连唱台上的纹路也没有一丝的灰尘;衬衣叠得整整齐齐,半旧得床单柔柔地铺着;照片上那位女子面容的依旧清秀,墙上挂着的二胡依旧古老神秘;还有瓶子里的菊花,开得灿烂……
她慢慢地走过来,拿起我的吉他,娴熟地拿起弓子拉了起来,发出“嘶嘶”的响声。我急忙制止了她:“这是吉他,不是二胡,是不可以用弓子拉的,要不你去拉二胡吧,我坐在这儿听。”直到我说出这句话,她一脸的尴尬才消失不见,拿起二胡有模有样地拉了起来。一脸的陶醉与孤芳自赏。我不忍心打断她,直到着悠扬的琴声在阳光中缥缈消逝了。
“嬷嬷,你经常自己一人,很孤单吧!”
她愣了一下,从眼神中闪烁出被认同的快感:“呵,人不都这样吗?越老越孤独……”
我有些无奈:“难道人老了都注定庸碌与孤独吗?”
“嗯。尽管我们都曾经年轻,但生活会湮灭一个人的才气和睿气。终会老的,不过也好,也安静了……”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但那个无比骄傲的自我,心照不宣的傲气;渴望被认可而表现出的张扬,和无视这个世界的愚昧行为;都令我感到羞愧!难以平静的内心躁动所带来的能量,使我的脸火辣辣的。
我讪讪地看了看她,她依旧笑着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坎。这一刻,我的泪水排山倒海地决堤而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纤细的歌谣里有太史公般最痛彻心扉的慨叹。
那个资本家的千金,那个北平燕京大学的学生会会长,如何从遥远的北国到达海之角的南边土楼,成了目不识丁的贫农的妻子,成了我的祖母!
想起了《百年孤独》里有这么一段话。“拥有幸福的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与孤独签订一份体面的协定。”
也许不管我们如何的年轻,人生如何传奇,最后还是要对孤独投降。但这就是人类几十年后的理想生活。长辈也许就是我们和孤独,死亡间的一层保护膜,让我们也能去感知和敬畏生命,欣然接受孤独。而我的祖母用虔诚的态度告诉我:孤独并不是人生的病态,而是人在岁月中沉淀的美丽。不论年轻或衰老,都要接受孤独的洗礼,去获得一份难得的厚重与从容。
当岁月的藤蔓爬满已然苍老的心灵时,我想我会和她一样渴望着老去。从容,宁静,渐渐稀薄的发梢满是日子附缀的尊严!
比如很多年的这样的一个午后,我瞥见自己慢慢变老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