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在下雨时返乡。湄州岛陡峭的冷风袭人地透出几分肃杀，天气很是冻，冷气能抽进骨髓里去。在海岛雨是伴着浓雾来的，但还看得见飘卷来的一缕缕支离破碎的云。雨点绺绺远玄，我踏进水洼中栗子大小的水泡里，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你。你的脾气有点古怪，身材胖得有些走样。不与人亲近也容易发怒。生活过得粗糙不精致，不像十八九岁青春年少的女孩。或许是家中诸事不如意的关系吧。

老家后院的大水缸，古铜色的皮肤暗淡无光，长了青苔长了铁锈，样式也老土得很。许多个凉快的晚上，你和我搬了小竹凳坐在大水缸旁，看那水中月被翡翠似的浮萍搅碎，明晃晃的像地上霜。那时的夜空还是一道闪耀光鲜的银河，星星一颗缀连一颗，你教给我许多，有关星座和美好的幻想。

有一天晚上你故作神秘地对我说：“其实我不是普通人，我住在天上。等这个水缸里看不到月亮的影子，我就是回天上去。”那时我半信半疑，却暗暗将你镀上一层光环，暗想你非比寻常，是天的孩子。我们一起去后山摘草喂山羊，去海滩拾海螺贝壳，那时你很快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几年前你家中经济破产，姑姑与姑父没日没夜地争吵，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那段时间我在你家吃过一次饭，没吃几口姑姑就开始数落你，显然是小题大做。语气严厉而不留情面，浓厚了屋里的乌烟瘴气。你的眉头拧紧如绳结，气息只不出，鼻翼一翕一翕地动，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把碗往桌心一摊，就转身将自己锁进房间里，你的眼睛里有血丝。

往后你更变得孤僻，并肩挽手的朋友没有几个。你不愿离开房间与世界接触，或许躲在那里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令你感到安全。你喜爱面包类的食物，所以渐渐胖了起来。你没什么好看的衣服，因为自卑与软弱。

我希望你能过得泰然，现实却并不如此。一次你归家骑车时不慎，摔得鼻青脸肿。我走上前时看见几个与你年龄相仿的男生拢了上去。他们口中竟并无关心，而是粗鄙的侮辱，那一张张大声嘲笑你肥胖与丑的嘴脸我不愿再记起。那时你坐在水泥地上，不同往常那样瞪大眼睛骂人，只是将头埋到最低。我走近去看你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上去仿佛勾了上翘的眼线，看上去犹为漆黑，我不注意便跌落到那片忧暗中去。

你体格不小，身体却无比虚弱。我常陪你去一个十米见方的药店取药。今年我看你熬中药的时候小心而认真，你穿一条宽大而不保暖的裤子，脚踝被冻得甚至出了血。中药熬出满屋子的旖旎，我透过绕着药罐纹路一圈圈吞吐出来的烟看你，我觉得你的五官真好看。那天你家的厨房像一只琥珀，缓慢地收纳着你的孤独与忧愁，成了一个厚重的茧。

我是多么希望上天不要在你身上筹加那么多戏码，让你有个安乐的家庭和简单却不平淡的生活。在寒假一个不起眼的雨中想起你，只觉雨下得愈发紧了，我加快了脚步。

老家大水缸的浮萍想来早已爬满整片水面，肯定是照不着月影了。想起你那时的随口玩笑话。

也许你真的不同凡人，你是不幸而骄傲的天子啊。